Thursday, 25 September 2025

相逢在「東方」以外——神學與身心障礙的對遇

摘自:相逢在「东方」以外——神学与身心障碍的对遇

文|陈文珊/玉山神学院助理教授,香港中文大学名誉助理教授 2024年6月9日

真正适应身心障碍者需要的牧养,不存在于普遍的神学命题,而是在真实处境的生活中。


东方主义与障碍神学

萨依德(Edward W. Said)称用十八、十九世纪的欧洲殖民主义心态来理解东方,视其为对立的他者,并进行带有某种刻板印象化、本质偏见的理解为「东方主义」(orientalism)。然而,东方主义的视角不单侷限在地理空间上,对于那些仿若存在「异次元」的身心障碍者来说,身心健全主义(abelism)的凝视也是非常「东方主义式的」。


拿艾斯兰(Nancy Eiesland)著名的身心障碍神学先驱为例:她因患有先天性的骨骼缺陷,成长过程中不仅曾接受过多次无果的矫治手术,还曾这样描绘自己在教会中的「灵性关怀」:「在教会长大,又终身残障,让我得以了解宗教信仰对残障的诸多回应。那些卫教的说法可以用一些再熟悉不过的话来总结:『你在上帝眼中是特别的,所以你才会残障。』或是:『不要为你现今的痛苦忧虑,到了天家,你就会成为完全。』还有:『感谢上帝,情况没有更糟。』别人告诉我,上帝让我残障,好磨鍊我的性格;到了六、七岁,我相信我已经养成了受用一生的好品格了。我家人常带我去神医特会,我从未得医治。人们问我是否有隐藏的罪,但这些罪必定得隐藏得很好,以致于连我也不知道。我所听到的这些对于残障的宗教诠释,都不足以说明我的经验。」



相较于约翰福音里瞎眼得医治的叙事中耶稣门徒的反应:「这个人生下来就失明,是谁的罪造成的?是他自己的罪或是他父母的罪呢?」(约九 1~2)艾斯兰受到的「灵性关怀」已然友善、亲和得多;至少,没有再把犯罪的「连带污名」扣在身心障碍者的父母身上。

来自于罪?

究竟犹太/基督宗教如何可以把天生的缺陷与障碍者个人的犯罪因果关联起来,说天生目盲是因为这个人犯罪?这个缺失的神学建构,如今透过灵医特会,看似得到了补足;经常抱持成功神学假定的灵恩运动,面对没有什么身体「资本」可言的身心障碍者,既不能怀疑「灵师」的教导有误,又不能质问上帝干了什么,只好祭出想像出来的「犯罪」一说,把责任全推到障碍者身上——必定是因为有隐藏的罪,才没有得到医治。

但是,「因为人人都犯罪」(罗三 23),岂只是身心障碍者?为什么身体健全不会被怀疑是因为犯罪所导致?答案出在基督教信仰带有目的论色彩的自然观:「上帝看祂所创造的一切都很好。」(创一 31)因此,在一般人眼中,身心缺损明显不好!那么,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:身心缺损不是上帝造的,而是人犯罪的结果。的确,有的身心障碍与犯罪有关,小至酒驾、不负责任的亲职,大至战争,乃至阶级、殖民主义的体制暴力导致的医疗资源分配不均、卫教资讯不普及,甚或生活环境的污染破坏等等,但这些都必须有可以描述出因果关连的事实佐证。要命的是,神学或信仰上想当然尔的推断,往往缺乏这样的「证据」,还偏偏牢不可破;而它未必出于想「定罪」,更可能是以「关怀」为名!

所幸,随著障碍运动及其人权的兴起,犯罪想像明显「政治不正确」,使得一般教会不再敢明目张胆质疑身心障碍者个人或其亲族犯罪;即便在遇到个案的确是因为犯罪而导致身心障碍的情况下,也多半三缄其口。

化了妆的祝福?

然而,这种把他者仅仅视为客体的「东方主义式」神学想像的幽灵,仍旧以其他样貌一再还魂。在与身心障碍的对遇中,目的论自然观不再扮演要角,主导的是教牧关怀的正向心理学基本预设,让教会不能停止教育身心障碍者要「往好处想」,或是在此世心怀感恩:「还好没有更糟」;或是寄望于来生:「到了天家就成为完全」;或者视「不好」的身心障碍为手段或工具,以达成「好的」,即「化了妆的祝福」:比如让自己拥有好品行,或是成为他人的信心楷模。

这样的说法未必人人都愿意买单。天主教方舟团体创办人范尼云(Jean Vanier),曾经感性地描述智能障碍者如何也能在灵性上教导他人,不少人认为其中不乏过度想像,淡化了障碍对其个人乃至原生家庭带来的重荷。而肢障者史黛拉.杨(Stella Young)亦曾在 TED 中现身说法,质疑身心障碍者为什么非得为别人而活不可?非得成为他人眼中的榜样不可?过度美化身心障碍者,推崇其为天使或圣人般的存在,不但剥夺了身心障碍者个人犯错乃至犯罪的可能,更易使人们对身心障碍的真实生活与边缘处境无视。

圣人或天使岂会有如下的困扰?肢体障碍者可否因为性需求,而要求政府补助召妓?生活无法自理的智能或精神障碍者能否结婚生子,再交给他人抚养?以身为聋人为傲的父母,可不可以透过基因筛选或人工生殖技术协助,选择生下跟自己一样的子代?又或者,身心障碍者是否可以选择安乐死?身体完整性认同障碍患者可否要求动手术切除未罹病的肢体,以满足心理需求?这些艰难的课题,都不是靠把身心障碍浪漫化便可以轻易解决的。

超人类 vs 多元社会

不管是祝福或罪恶,将其侷限在身心障碍个人身上,即是一种本质论立场,视身心障碍为个人的不幸或苦难,从而附加神学的想像与解释。在医疗科技日新月异的现今,身心障碍者在人类历史上首次被想像成为 「超人类」,例如丹尼尔.基什(Daniel K i s h ) 教导盲人使用回声定位(e c h olocation)的方式来骑乘脚踏车,或像约翰.布兰比列(John Bramblitt)以触觉来绘制三度空间、色彩缤纷的绘画,以及「刀锋战士」南非田径选手奥斯卡.佩斯托瑞斯(Oscar Pistorius)用碳纤维义肢打破奥运世界纪录。这种新类型的身心障碍想像,早已出现在「金刚狼」系列描写变种人的电影中,这也说明了为什么具有强大异能的 X 教授,其人设仍旧是坐在轮椅上。倘若未来出现这样的科幻片——宣称使用晶片植入可大幅改善人类选择,解决智能障碍或精神障碍者理性判断或意志自主的限制,应该也不会太令人跌破眼镜。

然而,「谁」会用「什么判准」来判定「哪些」算是残障,常随文化而异。建构论者喜好用「社会或少数模式」(social or minority model)来理解残障,主张身体的缺损并不必然导致障碍,其障碍成因系源于社会对不同身体的歧视与压迫。障碍作为一种近代兴起的人口分类范畴,并没有不同障碍别共享的经验。身心障碍对个人未来生命的影响互异,再加上年龄、性别、种族、性取向,以及阶级种种因素的交互影响,社会对不同身心障碍的接受度与处遇也大不相同。如果真要说不同的残障经验有什么共通之处,那就是都被建构成身体健全主义的对立物。用女性主义身体现象学者艾莉斯.杨(Iris Marion Young)的话来说:个别残障的身体是「处境中的身体」(body in situation),即活生生的在特定社会文化脉络中行动、经验的肉体,它既受到处境限制,同时亦是具有行动自由的能动者。「障碍」根本指的是一种由结构性的不平等制度所形成的社会位置:「限制的结构包括成套的资产分配、规则、规范,以及让哪些人比其他人得到更多自由与谋利的优先排序。限制为个体界定了有效的选项范围,或界定追求一些选项而非其他选项所需的成本」。

建构论主张:身心障碍的改善未必非得藉由医疗作为来达到不可,更何况人类科技也未必真能摆脱所有自然加诸身体的限制,譬如因老年而导致的缺损、失能,乃至障碍,恐怕是身为人永远无法突破的极限处境。一个更具包容且多元的社会,「现在――无需未来」就能够透过资源及机会的重新配置,去除加诸在身心障碍者处境上的诸多限制。在为重度阿兹海默症患者专门打造的荷兰侯格威村(De Hogeweyk),居民买东西忘记付款、不认得回家的路、不知道自己今年几岁,完全不构成障碍。近年来,许多人更希望这样的实验可以推广至实验村外,打造完全无障碍的社会。肢障牧师陈博文生前曾在教会大力推广听人学习手语,方便为聋人打造无障碍沟通的教会及社会环境,则是另一个本土实践神学的例证。

道成肉身的相遇

身心障碍家庭对待障碍的孩子,往往出现「过犹不及」两个极端:一种是「过份保护」,另一种则是「排斥或抛弃」。这种极端也存在于基督教神学中:将障碍者直接排除在牧养之外,拒绝提供适应于他们不同障碍程度及生命阶段的牧养关怀;又或者未经同意,便代为作出包括受洗、认信,乃至求学、求职、结婚、生子等大小决定,以避免他们做错事或犯罪。

神学与障碍是否可能摆脱东方主义式的想像?答案是肯定的!真正适应身心障碍者需要的牧养,不存在于普遍的神学命题,而是在真实处境的生活中;不在于让障碍者作为被照顾的客体,而是让他们成为有喜怒哀乐、能犯错并负责任的主体;不在于教导他们按著刻板印象来发展,而是让他们个别的生命差异及选择能被尊重。

基督教会和神学能否效法基督,真正道成肉身活在障碍者当中?端看我们如何反思与抉择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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